AR MANPLAN ——建筑媒体的一次创举

窦平平
剑桥大学博士
南京大学副教授
英国谢菲尔德大学客座设计导师
LanD工作室主持建筑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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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谢菲尔德大学参加教学活动的一天，几位老师整理旧杂志，其中十分“不合群”的一本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封面已经相当破旧，但骇人的头颅图案仍能让人惊到。这竟然是著名的Architectural Review (《建筑评论》)杂志1970年的一期，距离今天已经近50年了！Architectural Review为什么会用这样的封面？上面赫然的标题MANPLAN又是什么意思？里面的内容会不会与封面一样与众不同？50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？见我很感兴趣，几位老师便把这本杂志送给我了。

▼MANPLAN系列1~2卷封面，covers, volume 1~2 of the series

回去几经查点，我摸清了来龙去脉。MANPLAN是一场具有影响力的campaign（主题运动），可称为建筑媒体的创举，在今天看来仍然具有借鉴和反思价值，也可以说，它的积极影响在今天得到了证明。事情要从Architectural Review (以下简称AR) 杂志的传统说起。AR作为一本创刊于1896年，介绍和评论优秀设计作品的业内杂志，从来都不是一个中性的平台，而是一直以来都有着通过发起主题运动引领社会思潮的传统。这与几代编辑们自身强烈的社会责任感、批判性立场和专业敏感度密不可分，AR反过来也成为他们进入和引领学界的舞台，其中耳熟能详的名字有Nikolaus Pevsner, Colin Rowe, Reyner Banham, Gordon Cullen。

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接连发生了几次富有影响力的运动。尽管这些运动在当时产生的社会效应仅仅局限于英国国内，但随后在学界产生了更为深远的影响，比如Outrage, Subtopia, Townscape等一系列运动彻底改变了人们对周遭环境的认知和理解，由此诞生的The Concise Townscape（《城镇景观》）一书广泛流传。1969至1970年，AR连续出版了八期专辑——MANPLAN系列，可以说是一次深沉的人文主义宣言。如篇首所述，这个专辑系列的封面一改往日建筑杂志的精致面貌，经过特别设计，都采用骇人的头颅作图像，达到了与内容一样引人注目和发人思考的目的。

▼MANPLAN系列3~8卷封面，covers, volume 3~8 of the series

MANPLAN系列第一期的封面是布满关键词的颅相，右眼处还嵌入了一个相机镜头，活像一个Cyborg（赛博格，半机半人）。关键词中最醒目的是这一期的主题词——Frustration（焦灼）。翻开内页，页面上缘特别设置了一行如字幕般的醒目文字，且连续贯穿全册始终。一张张满幅的粗粒黑白照片，配合精心选取的吸光性极强的哑光黑墨印刷，营造出了令人过目不忘的明暗对比效果。这在当时非常昂贵的印刷制作，传达了与主题一致的情绪——压抑，暗无天日，看不到未来。这些照片是由摄影师Patrick Ward为专辑特别创作的，他用镜头在全英国记录了整整一个月时间，捕捉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种种焦灼瞬间。是的，人们。MANPLAN系列不再着眼于建筑，而是关注人，并且不是某个个体或群体，而是整个社会。铿锵有力的篇首语配合这些图像——不再是建筑杂志里那种只见建筑不见人的唯美照片——将建筑师读者们彻底推出了舒适区。

事实上，AR自己正是唯美建筑照的“始作俑者”。早在1913年，为推行现代主义建筑，AR便开始制作夸张视角的乌托邦式建筑照，并用奢侈的整版印刷营造摄人心魄的视觉效果。而此时，AR勇敢地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。AR杂志作为建筑媒体，此时变身为人道主义的倡导者。可以想象，这一系列激怒了很多建筑师读者，也因此不出所料的影响了销量。同样地，也启发了很多读者。

第一期抛出问题，接下来的七期一一回应。第二期主题为Society is its Contacts（社会即联系），第三期主题为Town Workshop（城镇工坊），邀请Norman Foster担任客座主编，第四期主题为Education（教育），第五期为Religion （宗教），第六期为Healthcare & Welfare（医疗与福利），第七期为Local Government（地方政府），第八期为Housing（住区）。整体上都采取现象、观点、提案、案例相结合的方式，推行各个主题的典范型和实验型探索。

在近50年后的今日回忆Town Workshop专辑，Foster说道：“我当时希望关注和探索技术如何帮助人们创造更好的生活方式。我为此提出了一个构想，是一个巨型屋顶，将一切囊括其下——不仅有生产、工作和贮藏空间，还有超市、教育和娱乐空间——就好像城市中的一整个街区都在同一片屋檐下。继而设计的重点在于两处，一是公共空间，包括街道、广场、步行桥等，二是服务型设施，包括所有设备、管道和管线。”

Education专辑特别引用了The School that I’d Like（《我喜欢怎样的学校》，企鹅出版社，1969）一书中孩子们对学校的见解。比如案例自然地被分为小学和中学，随即引用了一位13岁男生的话，“小学与中学的最大区别是，小学很愉快，而中学很枯燥。”同时，education park（教育学园）, community college（社区中学）这些概念被提出和讨论，也就是不再把学校视作特定人群一周使用五天的单纯功能建筑，而是能够为其所在的社区错时共享，营造如同piazza （意大利城镇广场）般的社区文化中心。

Religion专辑针对技术发展所伴随的不可避免的宗教衰落现象，探讨了宗教这个微妙因素对于建成环境不可替代的影响作用。提出了hybrid（复合化）才是符合当下需求的宗教性空间，兼具domestication（归化）和participation（参与）的属性。认为宗教和教育建筑都是在新时代需要被重新演绎的建筑类型，而演绎的基础是新的生活方式和交流模式。

总而言之，MANPLAN专辑系列的核心观点是，社会变革优先于建筑价值，而建筑师应当主动投身于对变革的回应之中。因此注重使用者需求的设计受到推崇，对建筑进行全面考虑的设计受到推崇，参与式设计受到推崇，而只关注建筑学自身议题的high architecture（精英建筑）遭到诟病。

MANPLAN这个标题也是其策划人Hubert de Cronin Hastings（他的父亲是AR的创刊人）对一篇题为Non-Plan的重要文章的回应。1969年，理论家Reyner Banham, 编辑Paul Barker, 城市地理学家Peter Hall 和建筑师Cedric Price合写了一篇激进的文章Non-Plan: An Experiment in Freedom（去规划：关于自由的实验）发表于New Society（《新社会》）杂志。作者们希望通过自下而上的思考改进自上而下的规划政策，通过细致的观察产生策略，倡导一场反常规的、去规划的、自组织式的实验。这四位人物凑在一起，可以想见切入点会多么精准，提案会多么大胆且与时俱进。

作为出版物，MANPLAN系列的封面、排版和印刷都参与到了塑造主题表现力之中，因此被誉为出版史上的杰作。这得益于包括Peter Baistow, Michael Reid, Patrick Ward, Ian Berry在内的一众富于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年轻平面设计师、摄影记者和编辑担纲艺术指导和印刷制作。总策划人Hastings随后成为了RIBA（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）金奖的获得者，也是RIBA历史上唯一一位没有建成作品的获奖者。改变建筑观念的专辑系列和媒体运动就是建筑杰作。

上个世纪60-70年代是建筑思想与社会思潮活跃的时代，在Beatriz Colomina主编的Clip Stamp Fold – The Radicial Architecture of Little Magazines 196x-197x 一书中可以窥见一斑。不过AR作为业界主流杂志，MANPLAN系列和其它运动的专辑都不在书中列举的多达125期小杂志专辑之中。主流杂志能够产生的学界和社会影响远非小杂志可以企及。也的确，在今天看来，AR和它引领的一系列运动对英国城镇和建筑产生的积极影响是无价的，当时令人挑眉侧目的观点如今变成共识。作为一门担负着社会责任的艺术，建筑学通过媒体不断在学科内部激发对话，并与公众进行交流。时而乐观，时而自省，时而激进，但从不媚俗，不和解，亦不清高。

延伸阅读：
– Richard Williams (1996) Representing Architecture: The British Architectural Press in the 1960s, Journal of Design History, Vol. 9, No. 4, pp. 285-296
– Beatriz Colomina, Craig Buckley (2011) Clip Stamp Fold – The Radicial Architecture of Little Magazines 196x-197x, Actar.
– Steve Parnell (2012) AR’s and AD’s post-war editorial policies: the making of modern architecture in Britain, The Journal of Architecture, 17:5, 763-775.
– Steve Parnell (2014) Manplan: The Bravest Moment in Architectural Publishing,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
– Jon Astbury (2014) A Cover Story: 18 of the AR’s Most Striking Covers,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
– Catherine Slessor (2015) Humanplan: a 21st century pocket manifesto for architects,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
– Jonathan Glancey (2017) AR 120: Jonathan Glancey on Campaigns,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, Issue 1437, December/January 2016-17
– Norman Foster (2017) AR 120: Norman Foster on Technology, The Architectural Review, Issue 1437, December/January 2016-1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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